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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，是龙牙正在爬的一座山。
我小时候有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，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里始终会反反复复检查自己，确认自己所思所想与现实情况是不是一致。
我小时候中国还非常非常穷，因为身在农村，大家都只能在土里刨食吃，因此很难说吃得饱。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我们家一片人均水田只有八分，另外有一亩二分的旱地，如果种籼优63良种杂交稻的话产量是1000斤，另外旱地里还可以出600斤小麦，1200斤玉米，或者6000斤左右的红薯。这些东西很大一部分得交农税、对公负担一类的东西，粮食刚开始还是统购统销的卖也卖不上价钱。
这些东西看起来不少，但是你得保证最基本的蛋白质摄入，必须要拿出一部分来养鸡、养猪。另外家里多多少少还得用一些钱，比如修补农具，孩子的学费，油盐柴米这些。
农民实际上吃到嘴里的东西很少很少，浪费粮食是非常严重的错误。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很难想象吃不饱饭是个什么感觉了，家长总是害怕孩子吃不饱，家里总是有多余的食物，我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只能勉勉强强吃上三顿饭，别的就没有了，如果吃不饱这些不大懂事的孩子们就会跑去想尽一切办法找吃的，从朽烂的木头里面的木蠹到泥土里的泥鳅，到天上飞的麻雀，到一切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。
然后我就闯了个大祸，因为搞吃的，把别人家的“草树”给烧了。
那天我们一帮小屁孩去搞了些知了，然后拔别人家草树上面屯的稻草来烧了吃，结果一阵风吹来把火吹到草树上点着了，刚好是春天不下雨的季节，草树干得透透的，救都没法救，当场烧得精光。
当然了，回家以后少不了一顿胖揍。那时候我想不通一个道理，为什么小孩子们吃不饱饭自己想办法，然后会挨一顿胖揍呢？
我外公给我讲了个故事。
我外公是个随便什么事情都非常乐观开朗的老头子，总是用非常平淡的语气给我讲一些现在想起来惊心动魄的事情，比如说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然后自己一个人跳江逃命回来，比如去当志愿军跑到朝鲜跟美国人拼命，比如60年饥荒看着自己妻子也就是我外婆饿死。我从小就觉得这些事情平平常常，因为他的语气看起来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样子。
他跟我说，其实小孩子吃不饱饭闯祸没什么，但是挨揍也是必须的。大家都是吃不饱饭的，自古以来农民就过得苦，都吃不饱饭，小孩子不懂事容易闯祸而已，所以要挨揍长记性。人家的草树你给烧了，人家就没有稻草烧火做饭，或者维修草房，你吃不饱饭是正常的，闯祸了就得挨揍。
他还说，你们现在要好得多了，基本上还是吃得饱饭的，偶尔才会吃不饱，主要是没肉吃。以前的小孩子是真的吃不饱饭，有可能会饿死那种吃不饱饭。他说人要饿死的时候肚子里就像长了一只手，一直伸出来在你喉咙里掏，掏得你心慌。
我一辈子都没有过这种体验。
他说有过好多次，有一次他实在是没办法了，以前山上还有很多榆树，现在榆树就很少，因为榆树的根和树皮、花、种子都可以吃，被挖去吃光了。他那一次实在是想不到办法，那也是个春天，家里的存粮最多够几个小孩子再煮稀饭吃几天的时间，他必须要去找到吃的。于是他想起了我外婆的一个哥哥不是农民，是泸州市的一个轮船工人，于是他决定从乐山出发走路步行去泸州想办法。
这其实是个风险非常大的事情，因为路上步行很可能找不到吃的，然后饿死在半路上。
然而他是个老战士，抗美援朝战场上活下来的人，他只要在野外就还是有保障的，一路上就搞些零零碎碎的吃的，居然真的走到了泸州，还顺利找到了自己大舅哥。我姨公听说他一个人从乐山走路到了泸州，吓得下巴半天都没合上，把自己一个月的所有粮票全部给了他，另外还想办法给他弄了一大盆荷包蛋。我只有在外公描述这一盆荷包蛋的时候看到他情绪出现了波动。好大一盆啊！满满的一个铝盆子，干干的都是荷包蛋，放了一大把白糖，还有一大坨猪油，虽然被噎住好几次，最后还是一滴油珠子都没剩下！后来我自己当了兵，无数次拉练、野战生存训练什么的下来以后回到市区，跑去自助餐店风卷残云的时候我都会深深的体会到他当时的感觉，并且想起他讲的这个故事，关于饥饿的故事，以及我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的感觉。对的，就是羡慕，羡慕他，更羡慕作为一个工人的姨公。我小时候依旧觉得那一盆满满的蛋白质是神奇的存在，代表着满足和诱惑，羡慕他能吃到，更羡慕姨公居然能弄出一盆这个东西来。那个年代城里的生活比农村要好很多很多，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城乡差距和工农业剪刀差这个东西，模模糊糊意识到我们农民交的农税、对公负担去了哪里，为什么统购统销的粮食价格那么不合理。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，这么做的必要性在哪里，这么做有什么好处，还要很多年才能想清楚。那时候刚开始是羡慕，后来是一种无力感，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又演化为某种愤怒，因为不公平而引发的沉闷而磅礴的愤怒。这种愤怒到了我自己有了儿子以后才逐渐的消失，因为我开始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思考问题了，我开始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儿子，开始去保护他、支持他、教育他，他生下来的时候还是个柔软的小婴儿，而外面的风那么大那么冷。他待在襁褓里，嘤嘤的哼着，柔弱的动着，到他长成一个彪形大汉的日子还远着呢，在此之前我都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，看护着他，规范他的言行，逼着他读书学习，为他做好示范，时刻关注着他的成长，在最恰当的时候纠正他。中国人含辛茹苦的把孩子拉扯大了，现在这个孩子俨然已经是世界上最壮的男人，在波云诡谲的世界上再没人能随便欺负他，他给了我们和平安宁的生活，给了我们丰富的产品，让我们不但吃得饱饭穿得暖衣还能吃得好穿得好看，代我们去争取尊严，代我们去传播我们的文化。你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，挨饿受冻、加班加点，让他现在能够顶天立地，你不欣慰不高兴吗？从1840年以来，无数的人为了这一天，砍头的砍头，牺牲的牺牲，抱起步枪去冲锋，顶着炸弹守住阵地，挨饿，受冻，加班，攒钱，去喂养这个孩子，从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含辛茹苦、小心翼翼，到他青春期又苦口婆心、循循善诱，现在他终于长成了。粗壮的胳膊，黝黑的皮肤，粗犷的嗓门，钢针一样的头发让他年轻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小刺猬，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。我培养这么个儿子，不是跟你玩儿绣花的，不是跟你玩儿嘴皮子的，不是跟你玩花拳绣腿的，不是跟你玩儿谈判桌游戏的。他要是只会绣花只会耍嘴皮子，我忍饥挨饿干什么？我抛头颅洒热血图什么？拿实力来说话，这实力是两百年来每一个老父亲老母亲的心血，你不要再想恃强凌弱教训我，这里有个壮汉儿子，要拼实力、要谈条件你去跟他说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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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：龙牙是一名曾西藏戍边数十年的退伍军人，他热爱文学和写作，对时政问题、社会新闻有着独到的见解。欢迎关注公众号“龙牙的一座山”、小号“黄科长锐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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